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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家教师:别墅内被买断的时间

2024-08-09 17:23: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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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书房里正在上演着一场「拉锯战」。一年级的刘珊将视线从课本移开,在椅子上扭来扭去,像一只毛毛虫。王怡知道,这是刘珊在释放不想写作业的信号,她叹了口气,把手搭在刘珊肩上,轻声劝说刘珊再坚持一下,认真完成作业。刘珊见「扭来扭去」这招不奏效,她干脆躺在地板上,左滚三圈,右滚三圈,「这是我家又不是你家,你快点出去!」刘珊嚷嚷。

  王怡沉默了一两分钟,意昂平台去了洗手间,偷偷掉眼泪。做住家教师的一个月来,王怡已经对刘珊反抗写作业的招式了如指掌——要么是在椅子上扭来扭去;要么是在地板上滚来滚去;要么索性整个人躲在桌子下面。这次的拉锯战让王怡格外疲惫。她不明白,她当初为什么要来上海,来到这座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城市,去别人家里,哄别人家的小孩。

  三个月前,王怡刚结束本科四年生涯,她本科就读于广州某 211 大学的历史系。因为家庭条件一般,王怡很早就决定本科毕业直接工作。但没有相关实习经历,没有一技之长的她,在去年秋招中,屡屡败北,不是对方公司看不上她,就是她接受不了对方公司的待遇。她拿到过一家深圳跨境电商公司的 offer,岗位是亚马逊运营。王怡算过,正式工资六七千,减去房租、吃饭钱,每月根本攒不下多少钱。更劝退她的是,听说这个岗位每个月都要强制加班几十个小时。「996」「福报」「螺丝钉」,虽然还未进入社会,但通过面试,王怡已经窥得社会「冰山下的一角」。今年上半年,王怡春招不再投企业,她打算全力以赴准备国际中文教师志愿者项目的面试。王怡这两年疯狂迷恋泰国,对于热门泰剧的情节她都如数家珍。她希望能借这个工作机会,去泰国转转,但面试,又失败了。到了七月底,王怡依然没有工作。「家里蹲」了二十多天的王怡,决定试一试家庭教师,她想:「既然暂时找不到理想的工作,不如试试住家教师,过渡一下,至少还可以搞点钱。」

  八月初,王怡多方打听,在微信上加了几位专门做住家教师项目的中介。在有做住家教师意愿的人与有住家教师需求的家庭之间,这种中介机构扮演着「掮客」的角色——机构帮有意愿做住家教师的人匹配家庭,若匹配成功,中介将会邀请双方进行面试。若面试成功,中介会向住家教师收取首月工资的 20%—40%作为信息费,向匹配成功的家庭收取等额于住家教师月工资的信息费。有时候做成一单,中介就可以拿到三四万的信息费。

  一家中介机构为王怡安排了三场面试。第一个家庭的面试让王怡印象深刻。对方家庭的女儿目前三四年级,是一名高尔夫运动员。面试时,对方家庭的妈妈明确提出,自己需要的住家教师,不仅要在这两年内陪伴她女儿,两年后还需要和她女儿一起去美国,在美国继续照顾她女儿。王怡困惑,为什么女儿去美国还需要住家教师,那位妈妈笑道,「因为我们家女儿身边一辈子都需要一个助理。如果这两年你把我女儿照顾得很好,两年后和我女儿去美国,我包你读一个学位。」王怡猜测这是有钱人画大饼使用的伎俩。当然,她无需猜测对方家长承诺的真实与否,因为,她根本没有进入这个家庭做老师的资格——对方家庭想要的,是高学历海归。

  最终,王怡选择了最后一个面试她的家庭。对方家庭位于上海,父亲经营一家公司,主要做物流、信息科技业务。母亲全职在家。家里有三个孩子,大女儿十八岁,二女儿六岁,还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儿子。对方家庭想为二女儿刘珊找一位住家教师。刘珊很懒,不爱学习,一写作业就念叨「烦死了,烦死了」。妈妈一个人有点搞不定她,希望能找位住家教师协助。在那天的面试中,刘珊妈和王怡彼此都很满意,俩人一拍即合,隔着屏幕谈好了工资,并约好正式住家的时间。在线上与刘珊妈寒暄告别的同时,王怡在微信上收到了中介发来的合同。中介一直在「云监视」王怡和家长们的面试,他担心跑单,所以只有在教师与家庭匹配成功后,他才会把家长的联系方式提供给教师。

  签完合同后,中介为王怡提供了一个简单的岗前培训,提醒她在对方家里应注意的事项,尤其强调了在对方家里,「不要乱搞男女关系。」

  很快就要去上海了,王怡心里多少有些怵,她脑海中不断闪现一些刑侦剧的片段——保姆被杀,保姆被......去上海的前一个晚上,王怡把刘珊的家庭地址、自己与中介签订的合同、自己买过所有的保险单,通通发给了已相识十年的闺蜜。王怡没有多说一句,但闺蜜已经懂了,她叮嘱王怡到了上海后务必注意安全,每隔一小时给她发一次定位。

  8 月 19 日中午,王怡动身去上海。离开家之前,她只含糊得告诉爸妈,自己在上海某所私立学校找了一份教师工作,「谁知道自己会遇到怎样的家庭,而且这份工作只是过渡」。

  刘珊家位于上海宝山区某一别墅小区,她家是三层的独栋别墅。「院子里是高高的绿植,砖红色的别墅外墙,灰色的屋顶」是王怡对这栋别墅的初印象。王怡来自福建农村,虽然这是她第一次离别墅那么近,但她并不新奇,「没吃过猪肉,还能没看过猪跑吗?」在来之前,王怡就猜到,这种家庭的住所,应该是别墅。

  刘珊妈妈、小女儿刘珊、大女儿、保姆阿姨、月嫂五个人,一人帮王怡拿一件行李。王怡的房间位于别墅的地下一楼,电梯通道的右侧。这是一间小小的房间,屋内简单摆放着一张木制书桌。桌上,这个家庭还贴心得为王怡准备了一台台式电脑。书桌对面是一张小小的单人床。王怡的房间旁,是洗手间。对面,是一个活动室,里面是一个小游乐园,游乐园里有滑滑梯,还有投影仪。显然,这是这家孩子们放松娱乐的地方。

  晚上,舟车劳顿的王怡早早洗好澡,躺在床上,捧着手机,追了会剧,便沉沉睡去。她知道,这一觉醒来,她的身份将正式变成——一名住家教师。

  七点四十,刘珊妈和王怡一起送刘珊上学。刘珊就读于上海某 top 国际小学,学校距家二十分钟车程。刘珊妈开车,王怡带着刘珊坐在后座。

  刘珊在学校的时间,就是王怡自己可支配的自由时间。刘珊妈除了偶尔会要求刘珊备课外,基本不会管刘珊白天做什么。有一次,王怡白天闲来无事,在美团上团了一节瑜伽体验课,体验课教室位于另一个别墅小区。王怡在那个小区溜达了一圈,猜测这个别墅区住得是更有钱的人家,因为「这个小区里的别墅院子更大,绿化更好。」

  但并不是每一位住家教师,都像王怡一样,那么幸运地拥有「自己的时间」。住家教师罗欢的生活,就被她所服务的家庭安排得满满当当。她的工作内容,并非都是陪伴孩子。她常常戏称自己身兼数职,既是住家教师,也是住家保姆,还是住家秘书。罗欢除了被规定每天需要花四小时备课外,还要帮这家人的公司做事情——这家的爸爸妈妈时不时地让罗欢帮忙整理公司的档案。偶尔,他们也会让罗欢帮忙做家务。对罗欢来说,这是一种「被买断自由」的感觉,是那种「他们每个月给我一两万,就一定要把握我的每一分每一秒」的感觉。

  王怡的幸运,远不只是「拥有自己的时间」这一件事。她还幸运在,她和同处这间屋檐下的保姆阿姨、月嫂,关系都不错。几天前的一次午饭,王怡觉得汤的味道有些奇怪,是她从来没尝过的味道。她问阿姨这是什么汤?阿姨回应:「平菇汤」。王怡皱了一下眉:「哦,平菇汤我不怎么喝。」在这之后,阿姨如果煮平菇汤,都会单独为王怡再做一碗番茄鸡蛋汤。

  但「豪宅里的勾心斗角你怎么会知道。」住家教师陈晨深有感触。她服务的家庭里也有保姆阿姨,但她与这位阿姨的关系很不好。阿姨看她不顺眼,因为阿姨觉得陈晨工资比较多,但看起来却很轻松。「好像整天只有阿姨一个人在干活,我都没有干活」,陈晨说。之前有一次,阿姨偷偷用了女主人的口红,却跑去家长那里挑拨,「暗示是我用的」,陈晨无奈地笑道。

  对于住家教师来说,同一屋檐下,他们与阿姨关系的好坏更像是是生活的佐料,可咸可甜,毕竟双方不会产生太多交集。住家教师清楚,在这片屋檐下,最重要且最耗费他们精力的是——他们与孩子之间的相处。

  下午四点多,刘珊放学回家。从刘珊到家到晚饭前,这是王怡每天最头疼的时段,因为她要陪刘珊完成学校作业,还要陪她练小提琴、玩乐高、拍球、跳绳......王怡观察到,刘珊只有跳芭蕾和拍球的时候比较开心,但只要做其他事情,她就「一点也不开心。」王怡描述:

  「她写字也难受,读书也难受,阅读也集中不了注意力。练小提琴不用说了,只要一练小提琴,她就一直哭,没有哪次不哭的。」王怡是被孩子天天哭吵得心累,而罗欢,则是被比自己小近二十岁的小男孩「威胁」得心累,小男孩经常对罗欢说:「我妈给你那么多钱,我要打游戏,你就让我打,不然我就跟我妈说你今天根本没辅导我写作业。」

  做住家教师有心累的时刻,但也有有成就感的时刻。王怡在陪刘珊练小提琴时,尝试用角色扮演的方式——自己扮演学生,让刘珊做小提琴老师。刘珊教王怡时,王怡假装不会。刘珊咯咯的笑着说:「我一口血吐出来。」这是王怡小提琴老师的口头禅。通过这种角色扮演的方式,王怡发现,刘珊练琴时,渐渐不哭了。这让王怡觉得,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。

  晚上八点到八点十分,是睡前故事时间。每晚给刘珊念一个故事,这是王怡每天工作任务的最后一项。念完睡前故事后,王怡再度恢复「自由身」。

  做住家教师一个多月,她用晚上的「自由时间」,已经刷完了三部泰剧。但最近几个晚上,当她躺在床上,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时,孤独感席卷而来。王怡在上海没有亲朋好友,刚来上海时,她还经常兴致勃勃地穿梭于上海的大街小巷,她喜欢上海精致与文艺。她去过武康路,马路不宽,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,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路上,她喜欢这种树影斑驳的静谧宁静。但很快,王怡就对「出去瞎逛」失去了兴致。「总是一个人出去玩,也没啥意思。」本科四年,王怡参加过学校举办的很多活动,还去台湾交换了一学期,她结识了不少朋友。而现在的她,在这一片屋檐下,几乎失去了所有社交生活。她要社交的,只有这一户人家。

  尽管在做住家教师之前,王怡就知道,这只是一份过渡性质且不稳定的工作,但这份工作结束得,比她想象得要快。

  10 月 23 日,上午十点,刘珊被爸爸喊去书房。直到十一点半,阿姨张罗大家吃午饭,爸爸和刘珊才从三楼下来。王怡有一种不详的预感,她觉得爸爸和刘珊应该在谈论自己。

  王怡的预感是准的。晚上八点多,在给刘珊念完睡前故事后,王怡被喊到书房里。刘珊爸和刘珊妈都在。爸爸告诉王怡,这几天,他和妈妈商量了一下,他们一致觉得刘珊脾气有点大,对老师太过于依赖。所以他们想先让妈妈磨一磨刘珊的性子,等刘珊三年级后,再请住家教师。王怡听出了爸爸的话外音——目前不需要她做他们家的住家教师了。

  王怡失业了,她再次陷入没有着落、没有工作的状态。其实之前,王怡就有直觉——刘珊家可能不需要住家教师,因为刘珊妈妈是全职在家的。王怡觉得,做住家教师想要稳定,那就要找父母「都忙得要死得」那种家庭。她猜测:「这种家庭应该会希望老师不要走,绝对不要走。最好能在我家干个五六年,你带完第一个小孩带第二个小孩」。

  刘珊爸妈考虑到王怡的难处,知道王怡在上海没地方去,没有表示王怡要在什么时候离开他家,而是告诉王怡:「没找到工作之前都可以住在我们家。」

  王怡本想在上海找到下家马上离开,但工作找得异常艰难。此时的王怡已经失去了应届生的身份,她找工作时只能走社招通道,这意味着,她要和比她经验丰富太多的竞争者同台竞技,王怡没有任何优势。王怡打算继续找住家教师工作,继续过渡一下,但这次的家庭匹配也一直不顺利。

  十月底,王怡觉得「真得该走了」,她在刘珊家白吃白住了半个月,一直很不好意思。她打算离开上海,南下深圳,先去朋友家住几天。

  在离开上海的前几天,王怡加入了一个住家教师微信交流群。进群那天,王怡看见群里几位老师在吐槽家长:有的家长找各种理由扣住家教师工资,一位住家教师不愿在工资上让步,家长立马翻脸不认人,当晚七点多,家长让老师收拾行李立马离开他们家。还有的住家教师遇到了工资要不回来的状况。

  有些老师会向中介求助,面对这种状况,中介往往会息事宁人,用几句话糊弄、打发住家教师。在家长与教师之间,中介永远是站在家长这边的。中介的眼睛是「雪亮」的,他们知道,谁才是他们真正的「大客户」。

  有些老师想向劳动局寻求帮助,但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》第七十七条指出,用人单位与劳动者发生劳动争议,当事人可以依法申请调解、仲裁、提起诉讼,也可以协商解决。家长与住家教师之间,并非是用人单位与劳动者,不构成劳动关系,而是雇佣关系。家长与教师之间签订的合同,也并非是劳动合同,而是劳务合同。所以住家教师的权益,并不受到法律保护。

  在听到其他住家教师的种种抱怨时,王怡庆幸自己服务的家庭里「都是好人」。在这个住家教师群里,每一位入群者都需要备注自己的学校、专业、学历。王怡看了群成员备注名称,感慨「你知道现在有多卷,群里留学生、硕士生一大堆」。群里还有一些机构老师,他们受到国家「双减政策」的影响,暂时来做住家教师。

  群里,有一位住家教师,分享了她的经历。她是海归背景,目前薪资两万四一个月,对方家庭还帮她交社保。她回忆起上份工作——深圳某所私立高中的英语老师,「累死累活8000块,还要自己租房子」。还有一位住家教师,三十岁,未婚未育,普通大学本科毕业,这是她在这个行业的第七年,目前一年到手三十万。她真心热爱她的每一位学生,也觉得自己获得了应有的报酬。她计划在这个行业继续做下去,直到四十五岁再离开。她想多攒点钱,四十五岁后去环游世界。

  对于王怡来说,住家教师依然是她「过渡一下」的选择。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,王怡想呆在深圳,不想回家——她担心自己工作的事情被亲戚问来问去。不过她还是想好了如何应对,「大不了就说自己辞职了,打算考公、考教师编制呗。」王怡现在还在通过中介,等待着下一个匹配家庭。但她计划,等到明年春天,如果有一些学校放出教师招聘需求,她要去试一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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