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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漂育儿嫂爆红6年后:我比出名前更穷了
她辞去育儿嫂工作,成了时间更灵活可控的小时工,每天去不同的雇主家里,重复着家务清理工作。出名对她的影响看上去微乎其微,她依然从事服务行业,住北京东五环,物质状况没有被改善,反而更“窘迫”了。
2017年,《我是范雨素》一文横空出世,育儿嫂范雨素以旁观者的语气,讲述了自己与家人的往事,以及她的北漂生活。文中涉及贫富差异、富豪包养情人、农民工进城、农民工子女上学等多个话题,引发全社会关注。人们对这个会洞察会写作的育儿嫂产生了好奇。
范雨素的文字朴素动人,打破了普通体力劳动者在主流舆论场中的失语状态,成为“底层写作”的代表符号,亦展现出一个寓意为“灵魂没有高低贵贱之分”的当代寓言。
六年过去了,范雨素过得怎么样?她还在写作吗?走红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哪些影响?“十点人物志”带着一系列疑问来到北京皮村,和范雨素展开了一场深入对话,并拍摄了原创视频。
皮村,是北京的一处城中村,位于东五环到东六环之间,因为离首都机场很近,人们常常能听到飞机划过天空时,发出的轰隆隆声。
这里道路狭窄,房屋低矮,四处墙皮脱落,街边满是来自陕西、安徽、山东、河北、新疆等地的特色小吃店,像繁华都市被折叠的边缘。由于房租便宜,它成为不少北漂青年的落脚点。不到3平方公里的区域,住着超过2万名五湖四海的打工者。
范雨素就住在此处。她在皮村住了十多年,熟悉这里的每条小道,最喜欢附近的温榆河。
走红后,范雨素依然住皮村,生活一如既往,“每天劳动,每天干活,日子能过得去。”唯一不同的是,工作性质从全职变成兼职,每天只工作半天,下午用来看书或写作。
工作时长缩短,收入也随之骤减。从前做全职育儿嫂时她还有些存款,很少碰到真正缺钱的时候,现在手头紧,偶尔会缺个一两百块。“六年前我过得还没有现在窘迫。”她说。说完后她又纠正用词,“现在也不算窘迫,(偶尔缺些钱)对成年人来说不值一提。”
时不时会有记者来找她,尊敬地称呼她“范老师”或“范姨”,说“只要是媒体人都知道您”,而另一面,很少有人在路上认出她,她依然是家政工。成名之后,她陪同湖北老乡找工作,去了七八家家政公司,到不同的雇主家干活,没人听过“范雨素”这个名字。
她觉得自己曾是“穿隐身衣”的人,每天不停地干活,给女儿们做饭,偶尔去皮村文学小组(皮村当地的文学兴趣小组)听课,很少有人注意她。而现在,她至少在网络世界被更多人看到了。
一切的转折发生在2017年。一位名叫淡豹的编辑,意外读到了皮村文学小组的作品合集,多数打工者的写作围绕着劳动带来的伤痛和压抑。范雨素不同,她以局外人的视角写周围事物,“带着冷峻的幽默和理解力,写人物的可笑可叹”,编辑淡豹作出评价。
这位编辑联系上范雨素,建议她在文章中加入些自己的故事,于是,有了后来的《我是范雨素》。此文以在北京某富豪家做育儿嫂的“我”为视角,讲述范雨素的真实经历,农村的浮生百态,以及都市生活的光怪陆离。
谁都不曾预料到,那篇文章能在2017年刷爆人们的朋友圈,《我是范雨素》发布不到三天,文章阅读量超过400万,被腾讯新闻、网易新闻等各大新闻平台报道。那几天,范雨素每天收到上百条采访邀约,几乎快挤爆她的短信收件箱。
没有兴奋,没有紧张,也没有失眠或焦虑,那时范雨素还在做全职育儿嫂,每天从早到晚的高强度体力劳动后,她只剩下一种感受,“太累了”,没精力思考其他。
成名带来了一种“虚幻的、不真实的”感觉。范雨素说,名气是“天上掉下来的”,“多数中国人都接受过教育,每个人都能提笔来写,我能出名,运气占很大成分。”
有位记者连续大半个月向她发送采访邀约,范雨素没同意,后来问他,“你干嘛要采访我呀?”记者回复,“我们刊物写的都是具有争议的人,你也属于(有争议的人)。”
围绕《我是范雨素》的讨论充满争吵和撕裂。有人批评写作者“词汇贫乏”,也有人不吝赞美为“互联网时代清流般的话语表达”。
对于这些褒贬不一的评论,范雨素看得不多,但她对某位大刊记者的评论印象颇深,对方将那篇文章造成刷屏现象的理由,总结为:“农村人写农村事,城里人看个新鲜。”
这种将农村猎奇化的说法,让范雨素感到有些被冒犯,“在我童年的印象里,城里人和农村人都是一家子,怎么(农村人的生活)就成了‘城里人看个新鲜’?”
还有人将她列为底层作家,范雨素没听说过“底层”这个词,请教熟人后才知道,社会将人分成三六九等,而她被看作活在下游的人。网上关于底层的讨论,看得她触目惊心,“说得底层人都(快)饿死了似的”,她摇摇头。
这些标签被硬贴在她身上,她也不急着去撕,“我就这种性格,不回应也不吵架,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”。
《我是范雨素》引发全网刷屏后,有出版社带着二十万现金要为范雨素出书,还有一家互联网公司邀请她做育儿编辑,她都没同意,“谁跟钱都没有仇”,但她有自己的顾虑,“我这个年龄,(如果做不好)人家不好意思说我,也不好意思辞退我。”
“在北京,做一个育儿网站编辑的体面,比做小时工的体面又能高级到哪里去呢?”范雨素反问,她补充道,“这是一个陌生人社会,在地铁里,在人堆里,谁知道你干嘛的。”
刚踏上这片土地时,她才二十岁,租住在东三环,“那时候(九十年代初)三环像是一个个‘村子’”,而如今寸土寸金的国贸,在当时的她眼里,也不过是块普通土地。王府井和长安街很繁荣,走出市中心后,在她住的东三环附近,马路上还有没被修复的水坑,每次下雨,她都得小心翼翼地避开。
她在北京有过一段婚姻,嫁给了一个东北男人,生了两个女儿,婚后发现对方又酗酒又家暴,她实在受不了,几年后以一种决断的姿态离开,带着女儿们,从那个家逃了出来。
为了生计,范雨素尝试过很多工作,去饭馆做过服务员,可惜手脚“不够利索”,也去潘家园倒卖过二手书,她挺喜欢这活儿,缺点是收入太不稳定。
最稳定的一份工作还得属育儿嫂,十年前范雨素做育儿嫂,每个月工资到手已经能有六千多。雇主和育儿嫂之间,是平等的交换关系,“我给你干活,你给我钱,干得好结一天工钱,干不好当场辞退”,不涉及复杂的人际交往,她不反感,甚至有点喜欢。
她不认为当白领比蓝领体面,也不觉得朝九晚五的写字楼工作比体力活高级。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社会运行系统,在范雨素面前失效了。
做家政工期间,有一次,她被雇主打了。这种事在当时的家政行业较为普遍,范雨素心里明白,强者欺负弱者,是残酷的丛林法则,自古就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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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家政工们被打后,怕失去工作,通常会选择默默忍耐。范雨素没有选择忍,她像书里写的人物那样,学着反抗,站出来为自己打官司。
她最终没有得到什么,打官司的成本太高,“继续打官司花的钱,比法院判决我的钱还要多,我要吃饭,划不来。”“虽然我吃亏了,但我一次次地找他们,是不是也让对方不舒服?是不是也能让他们知道:就算是弱者,也是会反抗的。”
那位雇主当时雇了两位家政工,范雨素走后,另一位家政工给她发短信,不停地夸她,“我被人打了,就白白被人打了,你(却)敢不停地去告他们,你好厉害好厉害!”提起这段经历时,范雨素的声调增高,有些为自己的行为骄傲。
但她偶尔也会被他人的差别对待所刺痛,早年间跟着雇主去亲戚家吃饭,雇主的亲戚单独给她拿了双一次性筷子。自尊心无情地受到鞭笞,这种时候她会提醒自己,“我‘饰演’的是一名育儿嫂”。
育儿嫂这份工作,一直做到2018年。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来写长篇小说,她决定辞职。她写的是一个奇幻故事,讲述她和家人的前世今生,将真实经历和奇幻色彩糅合在一起,取名为《久别重逢》。
故事里有她对阶层观念的隐约抗争,父亲是前世的帝王,母亲今生为他赎罪,舅舅是以项羽为原型的大将军……她的家人前世都是王侯将相,今生投身成打伙村里的平凡农民。
她提到这样设置的初衷,“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,所谓的高层、底层都是同一个灵魂”,“前世帝王身,今生不得志”,她想告诉人们,历史长河中谁都有穷有富,不必太在意眼前的穷苦。
她平时也常在脑子里幻想天马行空的情节,“有时候在外面受了气,遇到受不了的事,干体力活太苦的时候,脑子里就天马行空了”。
范雨素曾和某位朋友倾诉过,朋友告诉她,“你的日子太苦了,需要用想象力来麻醉自己。”
写奇幻故事,让她获得了一种“想象力的自由”,能够短暂地逃离现实世界,“想着想着,就忘记这些苦了”。
她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湖北农村,当时的孩子们每天放学后除了放牛割草,没太多事可做。小范雨素喜欢看书,看唐传奇,把家里的那套林汉达版本的《上下五千年》反复看了很多遍,“书都翻烂了,每个人(历史人物)我都能从头讲到尾。”
那时,她的小哥哥是中学教师,一次,小哥哥和几位教师朋友聊天,聊到昭君出塞的年份,范雨素当时才八岁,对这个故事倒背如流,回了句:“汉元帝时期”。哥哥的朋友们围着她,不停地夸她聪明。这些事情距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,但她还记得。
范雨素看的书越看越多,有《鲁滨逊漂流记》《神秘岛》《雾都孤儿》这类世界名著,也读过不少知青文学。读书带给她信心和勇气,范雨素自觉“膨胀得快要炸裂”,想要走出村子,去看看世界。
12岁那年,她做了个颇为大胆的举动:和家人不辞而别,独自逃票跑到海南岛。
冒险时的饥饿与痛苦被轻描淡写地略过,如今想到这段经历时,她能想到的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椰子树,躺在阳光沙滩上的闲适和快活。等到肚子饿了,她靠树上的水果充饥,偶尔也翻垃圾桶找食物,她不觉得难堪,“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这样生活的”。
回去后,等待她的却是父兄埋怨的目光。她曾在《我是范雨素》中提到,在八十年代的湖北农村,“儿娃子(男孩)离家出走稀松平常,娘娃子(女孩)若是离家出走,相当于古典小说的私奔,成了德有伤、贻亲羞的人。”有族兄找到范雨素的母亲,建议范母把她打一顿后赶出去。
这次冒险打乱了范雨素的人生轨迹,她不再上学,母亲让小哥哥四处托关系,在更偏僻的村落里,为她谋了份民办小学教师的工作。“人生的路好像一下子就看到头了”,范雨素形容自己像颗螺丝钉,此后的七八年,被拧进了那个小山村里。
但她从不后悔那次冒险,“我在书里看过大世界,又在12岁时冒过险,我不害怕(外面的世界)了。”
后来她到北京闯荡,很少再回老家。离婚的时候回去过一次,她告诉家人,自己未来要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。除了小哥哥外,全家人都阻止她,说“(哪怕)死也得死在别人家。”
成名后她也回去过一次,2018年清明节,她回去给父亲扫墓,村里的变化很大,家家户户从低矮的瓦房变成三层小楼。她成了自己家里的“客人”,跟家人聊家常,聊现状,唯独不提她靠写作在北京成名的经历,家人也没有提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。
“但回去了又能干啥?在北京我还能做小时工,也能做育儿嫂,这个对我来说很容易,可我在老家能干啥呢。”
范雨素来北京三十年,在皮村也待了十多年,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。目前租住的单间,每月租金不到1000元,她住了11年。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女儿们,如今一个在上海工作,一个在上大学,她每天独自在这个八平米的房间里看书写作。
互联网普及多年之后,范雨素依然用最传统的纸和笔来写,写完后,她会去找皮村文学小组的发起人小付,帮她把文章逐字逐句打到电脑上。
写作成了范雨素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部分。但她从不强迫自己,无论是写作频率还是文章字数,“不想写时就不写,愿意写才写”。她知道,很多写作者会给自己定硬性规定,比如每天写够3000字停笔,但她做不到,“我必须要有感觉再写”。
这也让她不停地自我反省,“为什么这么随性”。随性态度让范雨素自觉在写作上难以大成,但好的一面是,这让她写作时的笔调更平和,“很多人喜欢恨天恨地恨社会噻,我不是的,我就恨自己(笑)。”
在接下来的聊天中,这种自我反省又更深了一层。她举了个例子,三十年前同样来北京闯荡的第一批农民工,很多人已经抓住了机会致富,而她过得甚至不如从前。
她将其视为人生的又一次失败,“小时候没有通过上学走出农村,是第一次人生的失败。后来到了北京,第一代农民工机会特别多,人家做生意发财了,我又失败了。”范雨素此时的语气并无忿懑,而是一种人到中年再回首往事的无奈。
写作是一条看不到结果的路。如果人生是一场赛跑,范雨素将自己比喻为“业余运动员”,而城里受过良好教育的写作者是“专业跑道上的运动员”,“业余运动员写出来的东西,哪能跟人家专业运动员比呢?”
她一直写下去的动力,来自于为皮村文学小组讲课的张慧瑜老师,张慧瑜毕业于北大中文系,如今是北大的博士生导师,业余时间来皮村教工人们写作,前些年去听课的人并不多,但张慧瑜老师依然坚持来这里。
“我们(这样的人)写得能怎么样呢”,范雨素自嘲,她觉得慧瑜老师在坚持做一件没有任何希望的事。
但一想到慧瑜老师的坚持,又总激励着她,在这条“没有结果的路”上继续走下去。
张慧瑜的行为激励了范雨素,而范雨素的故事被广泛传播后,又激励了更多和她处境相似的人。越来越多的人拿起了笔,一位叫施洪丽的四川月嫂,看了范雨素的故事后,来皮村找到了文学小组,在工作之余来这里听课。还有李文丽、王成秀……她们都在范雨素之后,踏上了写作这条道路。
在范雨素心里,自己和她们是同类,“我们的生活经历一模一样,我们都过着人间最苦的日子,都不用说(话),一个眼神就是最好的朋友。”
接触文学和写作后,范雨素见证着她们的状态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,生活有了目标,“有目标,就有希望,有希望,就有事可做了。”
去年,范雨素和施洪丽、王成秀、李文丽等多位皮村写作者,共同出版了一本作品集《劳动者的星辰》,作者中有育儿嫂、布展工、地摊小贩、业余演员,书封上印着范雨素的一句话:“写作就是为了大声说:我存在!”
读书和写作,是范雨素和皮村写作者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,“和每天的日子紧密相连”。
但写作需要时间,也需要精力,当生存和理想发生了碰撞,坚持写下去并不容易。
缺钱的时候,感受到写作压力的时候,范雨素想过放弃,她告诉前去采访的媒体,自己打算写完《久别重逢》后,把稿子交给出版社,回去做全职育儿嫂或保洁员。
范雨素思索了会儿,给出了肯定答复,“以后可能还是会慢慢写下去……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,逼着你必须去慢慢写,慢慢摸索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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